徐瑾:旅行,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未知的自己
2018-12-04 16:27:5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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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音社按:徐瑾,青年学者,经济人读书会创始人。FT 中文网专栏作家,东京大学访问学者。本文整理自徐瑾著《不迷路不东京》,这本书是作者访学东京的思想文化游记。经东方出版社授权刊出。

徐瑾:旅行,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未知的自己



对于我来说,东京又意味着什么呢?某种意义上,对我这样的漫游者,无论在哪里,最有趣的风景始终是人。2017年,我应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邀请,在东京大学访学,开始了我在东京的客居生涯。这次课题是做中日经济对比,却让我有个机会,得以“用脚丈量”东京23区。英国小说家乔治·奥威尔曾说,流浪生活中的另一大不幸是强加给你的无聊,所以我们在旅行和客居之中总会找各种消遣,这本小书,算是我客居东京的初步感受,既是我的迷失之旅,也是旅途之意外产物。

20世纪60年代末,哲学家罗兰·巴特造访东京。他将日本比喻为一个“符号帝国”,东京城市没有中心,中心仍旧是“无”,东京“整个城市把一个既是禁城又是无人关心的场所围在中间……这个圆形领地的低低的屋脊是不可见之物的可见的外形,它隐藏着那个神圣的空无”。

日语有时会把外国人称为“外人”(がいじん),外界对于日本的解读热情与困惑程度,几乎与日本人认为自身无法被理解的执念一样强大。日本永远像一面看似平淡的镜子,似乎可以一览无余,似乎又照见大千世界。

每个城市都是文明的结晶体,如今大城市总是被太多谈及,典型如东京之于日本。提起日本文化,一些中国读者的印象或许还停留在京都、艺伎、俳句之类,但是后工业时代的日本已经相当都市化,尤其是东京这样的地方,更是当代日本的代表,这反而是最吸引我的所在。即使日本人,对于东京的感情也是非常复杂的。

出生在东京工作在京都的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,对这两个城市的差异深有感触。京都充满古迹与历史,他在那里安静地思考学术,与此同时,他笃信现代生活属于东京,他在东京就是一个居家男人。东京的伟大与京都的贫乏可以体现在不同细节之中,“四条通根本没法和银座比。每当我去丸善书店和三越百货的洋书区,我总会恼怒于京都的贫乏。甚至在我去神田的中古书店的时候,我也会意识到东京的伟大。去东京都厅议事堂的鱼子酱餐厅试试,或者去尝尝帝国酒店的烤肉,你就会理解东京现代的一面了”。二者的区别,他认为可以用一个典型的比喻来形容,就是城内两条河,墨田河和鸭川河,鸭川河清澈,而墨田河奔流,暗示着东京那种“复杂的折腾”。

东京这种复杂,本身也是现代都市普适的现代性体现,既有匠人精神也有追求效率的一面,既有平淡恬静的一面也有野性飞扬的一面,只看到其中一个面向,都是失败的观察。

之前,我已经去过日本很多次,去山形县的乡下看过红叶,也到过东北边缘的温泉乡,更不用说奈良之类的古都,但说起来,最喜欢的还是东京,因此访学城市想也没想就选择了东京。迄今为止,我仍旧并不认为自己了解日本,也不那么了解东京,我甚至认为将了解定位为旅行的目标,倒真是既宏大又肤浅,不独日本如是。

我来了,我看到,我走了,无非如此,只能如此,何况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我期待看到的。

〈一〉

初夏的东京,在乐町桥,晚上八点的咖啡馆。

这是我即将离开东京的时刻,也是白天与黑夜间最后的安宁时刻。当时我就明白,很多年后,我会怀念这一刻,就像黑白电影中不断回放的“完”字,蒙太奇式的眩晕与满足。

离开东京的时候,少不了告别与聚会,也是舍弃的过程,我丢了不少东西,但最后,还是带着一盆植物上了飞机。普通的植物,绿叶,褐色枝干,白色底座。带走它,不仅因为它在过去一直陪伴着我,更因为它会提醒我,它是我从东京带回的生命,而我生命的一部分,也永远停留在东京的客居岁月中。

我刚刚到东京的时候,为了方便去东京大学本乡校区,先住在后乐园的东京巨蛋酒店,然后再慢慢寻找房子。期间,多次散步去东大校园,出来时往往不到五点,本乡街区已逐渐暗下来,就找一家街边的咖啡馆,来一客咖啡,看路人。

徐瑾:旅行,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未知的自己


咖啡和书店都有让人安静的特质,有朋友说每次迈进书店,时间总是迅速慢下来。我以前觉得每个城市有大学与河流,就让城市变得有了灵气,就像女子有了酒窝。现在想想,书店也有类似的效果,无论北京的万圣还是上海的季风抑或台北的诚品,都是如此,更不用提东京那么多的古书店以及女生们喜欢的各类店铺。

不少朋友说东京文艺,其实也许是他们自带了文艺的滤镜,就像各种看似不同的自由行,不仅行程相似,连感触都充满雷同。后现代的全球化旅行看似寻求不确定性,其实恰恰是拒绝不确定性,一切都在暗中谋求稳定,如同那一个个收拾妥当的旅行箱。

对于本地人来说,东京应该有着更复杂的一面,现实的,梦幻的,以及希望的与幻灭的。对我来说,以前东京是放松的起点,现在却要成为思考存在的所在。生活永远在别处,生存却总在此间,来到和看到永远不是一回事。

〈二〉

如何使得在东京的时间更有意义,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。

平常在公寓看书,时不时会觉得有声响。一开始还以为是来自隔壁,随着房子轻轻晃荡了一会儿,才发现附近又地震了。最开始还吃惊一下,后来就习惯了,见惯不怪,连新闻都懒得查了。

购物、做饭、清理房间、洗衣服、服药、打电话、独自旅行、处理财务。这是西方人定义的八大日常生活独立活动,热闹的东方人,习惯群居,对于上述都市化的独居守则,多数人才刚刚开始。

然而,习惯是可以积累的,在东京的客居生活于我正是如此。于是,就这样吧,我也变成一人吃饭,点一杯啤酒喝一半的人,既假装在中国,又假装在异国。虽然来东京的目的是经济研究,却也调侃希望写本小说,异国的陌生和暧昧让一切可能的想象都不那么滑稽。

多数所谓旅行,其实只是观光,看似希望逃逸旧有,也不过是暗中有模有样地复制家中的一切。如此这般,对所在地只是过客,更多期待的是猎奇或者是“存异”。定居则不然,往往也意味着身份的认同,自我合理化的结果往往更多的是“求同”。

客居的身份就介于定居与旅行之间。至于是客居还是旅行,不仅取决于时间,更在于心态。客居,在浮光掠影与落地生根之间,在存异与求同之间,也是可以侧身观察的好机会。

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.S.奈保尔写人在伦敦,形容人都成为二维那么晦暗。我不是当年的奈保尔,也过了孤身求学的阶段,在东京的生活,并不单调,不过存在感总是没有国内强,然而,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陌生感,希望多经历一些,只是当作有趣的经历去体察。

〈三〉

客居是一种状态,无论人们是否真的察觉,我们对于时间和光影,真的只是一种短暂的存在,这不是客居又是什么。

有位我喜欢的日本女作家,年轻时就背上行囊走四方,从中国内地到加拿大,再到中国香港,她先生也是颇有名气的作家。我原本以为,像他们这样优秀的写作者,而且是以文字为生为乐,也许仅仅文字就可以让他们满足。

然而,我们见面的时候,聊到深处,她说在她生了小孩之后,先生开心地说,终于觉得自己在历史上存在过了。我颇诧异了一下,怔怔地想,也是,即使再大的才华,在时间面前都是渺小又无声,零星火花而已。

不过,即使有孩子,基因得以延续,也只是满足了存在的妄念吧,万物的毁灭无可避免,更何况沉重又脆弱的肉身。不深入思考的人生不值得过,但是如果想深了过后,一切也变得无不可。

也许我们无法意识到客居的弥漫,但是抽离出来选择别的城市客居,还是蛮有价值的。我喜欢东京,也推荐东京,不仅是因为这个城市安全方便文艺,更因为我曾经留驻于此,有了情感的羁绊。

徐瑾:旅行,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未知的自己


〈四〉

对于旅行乃至客居之地,我们注定不了解,如果太过仓促地得出答案,往往陷入早前的定见。对于不少国人的点评,包括盛赞,日本朋友多数不失谦虚地浅笑,追问会说“谢谢”,再追问往往会说“再多看看吧”。

美国女作家苏珊·桑塔格曾经说过,有关异域的游记总是把“我们”和“他们”对立起来,人们对这种对立关系的看法大同小异,古典和中世纪的旅行文学大多讲述“我们文明,他们野蛮”或者“我们文明,他们令人生厌”。

如今对于中国的旅行者,尤其在发达国家的旅行者,叙述的基调则是“我们野蛮,他们文明”。或许就某些事实而言,这无可厚非,但如果仅是框架式的对立,往往是源自对我们自身的不满,而不是对他者真正的认识。以日本为例,从国内不少自由派对于明治维新的偏好可见一斑,他们似乎忘记明治维新与大国崛起的某种同构。而一些小清新对于都市往往只看到一厢情愿的文艺与温情的一面,无法体会都市耸立背后的社会冷暖与人际疏离。这种先入为主的对比,既无法真的了解他者,也无法真的了解自身。

客居日本期间,我努力抛开成见,听了不同的人说他们的种种日本观。但是回头一想又往往忍不住觉得,谈起日本,日本人尚可,反而作为同胞的中国人往往带有不少情绪,或许因为中国人往往谈论的对象其实是中国,日本只是一个情感的投射对象,而关于中国,获得共识太难。

可以说,客居期间,我虽然走走看看都是东京或者日本,但更多了解的不是日本,而是自身。自由行的普及让不少人以旅行的名义行走世界,也少不了看到各种自认去了某处就脱胎换骨的感慨,有时候免不了让我觉得就像蚂蚁爬到人类的餐桌,窥看一些面包屑,就以为看到巨人的光芒了,却忘了自己还是蚂蚁。

每个社会,都有大量知识值得了解,但不少属于隐蔽的默会知识。如果真的足够投入,在不同国家游历比较,往往是一个增长智识的机会,经济学家哈耶克从奥地利去英国再去美国再回欧洲,既是如此认知,也是如此实践的。

观察一个城市的文明,观光客的视角是不够的,否则我们不过是像路过的邮差,拿着类似本地操作手册之类的游记指南,然后根据自己走过的路在每个任务那边画钩的人而已,热门景点,到了;网红餐厅,get;与本地人合影,完成。这种清单遮蔽了太多东西,最好有种当地人的平视视角,虽然这种状态可遇而不可求。从知识传播历史来看,据说最开始轻信(credulity)是一个好词,与信仰有关,怀疑(incredulity)则最开始有着贬义,直到17世纪,随着出版繁盛,知识的爆发促进了批判精神,怀疑赢得了今天的赞许。

真正的眼界不仅是向高处看,更是要投射回自身。探索未知也包含挖掘遮蔽的自我。即使承认文明有优劣之别,但是并不意味着社会存在绝对高下。我在本书中书写日本,写到最后,却有了井上靖的中国穿越,这也是宿命吧,中国与日本,我们与他们,历史与今天,眨眨眼,没有那么多不同,几千年不过一瞬间。

这就像童话《青鸟》中的故事,兄妹踏遍世界各地神奇之境,目的是寻找可以治重病的神奇青鸟,一无所获之后回到家中,却发现手边的白鸽其实就是青鸟。很多时候旅行或者游学,往往给我们一种再世为人的幻觉,但转念想想,即使再美好的事,如果令我们轻言改变,那么是不是应该怀疑,是我们自身本来不够好,还是我们自以为有所改变而已?

我们离开,我们旅行,我们阅读,我们成长,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未知的自己,或者说更真实的自己,更好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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